“黑暗的中世紀”與歐洲文明的創(chuàng)生
袁文坤
2024年01月18日 03:24
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中國社會科學報歷史上的歐洲文明即今天的西方文明，是當今世界主要文明之一。
以往，人們慣于將歐洲文明與古典世界視為一體，認為西方肇始于古希臘羅馬，“中世紀”是沉睡時代、黑暗時代，直到文藝復興，古典理性才得以光復。事實上，歐洲文明創(chuàng)生于中世紀，是次生文明，它采納古典的、以色列的、基督教的、日耳曼的某些元素，卻與之有本質(zhì)區(qū)別。多種文明元素熔于一爐，經(jīng)過長期痛苦的磨合，至中世紀中期，西方文明內(nèi)核方基本孕育成形?？梢哉f，西方文明是多種文明互動的產(chǎn)物，并非原生型文明。
每一種文明都有其不變的根本，歐洲文明如同人類的其他文明一樣，文明內(nèi)核高度穩(wěn)定，類似于胚種，筆者稱之為文明“元規(guī)則”。一旦成形，它的規(guī)定性是穿越時空的，深刻地制約著社會走向。其外在表現(xiàn)形式隨著時間和空間變換而變換，有時看上去甚至面目全非，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種文明都保留著獨有的原始特征。因此，確認歐洲文明形成的時間維度，實際上是甄別、辨認該文明本質(zhì)特征的過程，是歐洲文明研究之前提。
認為歐洲延續(xù)古希臘羅馬文明衣缽，雖經(jīng)千年愚昧的“中世紀”，仍不能阻止古典光輝的回歸，這套話語體系的始作俑者是西方“人文主義者”。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們順勢借力，不期然而然地將西方文明與古典文明混為一談，如羅素所說，他們不過企圖用古典人的威信打壓教會的威信而已。不過，隨著西方人對外部世界的探索、解讀不斷深化，對自身文明的認知也發(fā)生變化，逐漸認識到西方文明不同于古典文明，它有著自身的成長軌跡，此時已是19世紀。文藝復興的話語高調(diào)持續(xù)數(shù)百年，對西方自身以及對全球學界產(chǎn)生極大誤導，中國史學界亦難幸免。20世紀30年代，我國學者雷海宗先生大概捕捉到相關信息，曾發(fā)出孤獨的呼聲：歐西文化自公元5世紀醞釀期開始直至今日，是“外表希羅內(nèi)質(zhì)全新之新興文化”。可惜，這一看法極少引起人們的關注。
歐洲文明肇始于何時
活躍在19世紀中期的基佐（Fran?ois Pierre Guillaume Guizot)，是挑戰(zhàn)傳統(tǒng)觀點的早期代表人物?；羰欠▏麣v史學家和政治人物，他明確區(qū)分了歐洲文明與古典文明，并作了相應分析。基佐發(fā)現(xiàn)歐洲文明有著“獨特的面貌”，不同于古典文明，也不同于世界上的其他文明。他認為，在大多數(shù)古代文明中有一種明顯的單一性，例如在古希臘，社會原則的單一性導致了一種迅速驚人的發(fā)展?！暗沁@種驚人的騰飛之后，希臘似乎突然耗竭了?！卑＜昂陀《纫嗳绱恕W洲存在著多樣性，各種勢力處于不斷斗爭的狀態(tài)，為歐洲帶來發(fā)展機會。大約同時代的黑格爾等，也表達了相近觀點。黑格爾將世界分為三種文明，亞細亞的（東方的）、古希臘羅馬的和日耳曼的，后者顯然指中世紀開始的西方文明。
將西方文明與古典文明區(qū)分開來的歷史認知，最早引進職業(yè)歷史學領域的學者，當屬斯賓格勒和湯因比。在斯賓格勒那里，他認為世界歷史上主要有八種文明，其中“古典文明”和“西方文明”都是獨特的、等值的、自我本位的，都有各自的生命周期。“西方文明是最年輕的文明?！边@樣的觀點同樣體現(xiàn)在湯因比的《歷史研究》中，湯因比指出，古希臘羅馬文明無疑已經(jīng)完結，為兩個接替者所取代，一個是西方文明，另一個是拜占庭文明。
20世紀中葉以后，西方文明始于中世紀的觀點得到更多的認可。一批歷史教科書改寫了歷史，或者說系統(tǒng)性恢復了早期歐洲文明的歷史原貌。享譽世界的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的《文明史綱》是代表作之一。該書認為，歐洲文明發(fā)展成形于5—13世紀。封建主義（Feudalism）打造了歐洲。11世紀和12世紀，在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下，歐洲達到了它的第一個青春期、第一個富有活力的階段。這種封建統(tǒng)治是一種特別的和非常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秩序，建立在一個業(yè)已經(jīng)過第二次或第三次發(fā)酵的文明之上。美國史家查理·霍利斯特主編的教科書，多年來不斷再版，成為美國數(shù)百所大學的通用教材。該教材開篇標題是“歐洲的誕生，500—1000 年”。作者認為，歐洲文明與古希臘羅馬文明有著“親屬關系”，然而卻是“迥然不同”的文明。哈佛大學教授哈羅德·伯爾曼（Harold J. Berman）指出，人們習慣上將西方世界與古典世界視作一脈相承的文明實為誤讀：西方作為一種歷史文化和一種文明不僅區(qū)別于東方，而且區(qū)別于以色列、古希臘和古羅馬等文明。它們是不同質(zhì)的文明。
當代學者亨廷頓明確指出，隨著羅馬帝國崩潰，古典文明“已不復存在”，如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古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拜占庭文明、中美洲文明、安第斯文明等文明一樣不復存在。他認為，西方文明是成形于8世紀和9世紀的次生型文明。
歐洲文明是西歐諸民族創(chuàng)造的
古希臘羅馬文明與歐洲文明是不同的個體，然而它們之間不是沒有關系，問題在于人們忽視了人的主體性，低估了中世紀的貢獻，低估了日耳曼人的貢獻，混淆了兩種文明之間質(zhì)的區(qū)別。事實是，西方文明是西歐諸民族在中世紀創(chuàng)造的，他們吸納和改造不同文明以及不同時期的不同元素為其所用，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特的、個性鮮明的文明。
伯爾曼指出，伊拉斯謨是文藝復興的重要代表人物，波隆那大學是中世紀羅馬法復興的策源地，然而伊拉斯謨不是古希臘人，波隆那大學的羅馬法學家也不是古羅馬人，也就是說，西方不是羅馬人而是西歐諸民族創(chuàng)造的。事實上，羅馬文明在其帝國滅亡前就已經(jīng)為蠻族文明替代。高度發(fā)達、極其精致的羅馬法律體系與日耳曼民俗法差異極大，早在羅馬帝國覆亡之前，羅馬文明在西部就已經(jīng)被哥特人、法蘭克人、撒克遜人以及其他日耳曼人的原始部落文明所取代。筆者以為，隨著文明的主體更迭，由西歐諸蠻族推動的一系列重大事件，都是古典時代不可能發(fā)生的：諸如蘊含契約因素的歐洲封建制創(chuàng)立，獲得“政教分離自覺”的教皇革命，實行代表制的議會制度確立，以及“第三等級”的崛起等，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事實上，有著完全不同傳統(tǒng)的日耳曼人，踏著羅馬帝國的廢墟入主歐洲后，歐洲的政治命運永遠地轉移到了日耳曼人之手。
古典世界是杰出的。雅典無疑開創(chuàng)了多數(shù)人民主的先河，不過也應清楚地看到，雅典民主有以眾暴寡的傾向，有明顯的身份印記。深入體會中世紀和古典文明，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在許多方面氣質(zhì)迥異，不論人們對國家和權力的心理，對超自然力量的態(tài)度，還是社會組織方式等，舉目皆是。說到底，古典時代沒有個體的獨立，看不到個人權利成長的軌跡，個體融于城邦中，最終融于帝國體制中。所以梅因（Henry Sumner Maine）說，“古代法律”幾乎全然不知“個人”，它所關心的不是個人而是家族，不是單獨的人而是集團。
12世紀出現(xiàn)羅馬法復興，不過是為歐洲法律提供一些“概念”和“范式”，后者經(jīng)改造后氣質(zhì)大變，與其說羅馬法復興，不如說再造，被認為“相同的準則具有極不同的含義”。教會法學家們熱衷于解讀羅馬法有價值的基本元素，表面上他們在不停地辨析和考證羅馬法，實際上在不斷輸入當時的社會共識，表達一種全新的見解。原羅馬法中的“權利”概念具有多義性和含混性，而且局限在私法領域，中世紀法學家對羅馬法“權利”概念的重新解讀和改造，逐漸彰顯自然權利觀念，形成頗有系統(tǒng)的權利話語及其語境，為建構歐洲文明框架提供了基本元素，被稱為“語義學革命”（semantic revolution）。顯然歐洲文明與古典文明存在某種聯(lián)系，然而不是有序的繼承過程，而是有選擇的采納過程，它們是不同質(zhì)的文明。
古典文明在人類上古時代達到相當?shù)母叨?，但最終還是與其他文明一樣，未能擺脫謀求強大王朝和帝國的歸宿。古典文明是親屬，但畢竟不是歐洲文明。
歐洲人身份認同與歐洲文明空間維度
據(jù)奧地利著名歷史學家弗里德里?！は柨甲C，“歐洲”一詞最早見于羅馬帝國后期，起初它只是用以表明一種區(qū)別。羅馬歷史學家卡修斯在199年時觀察到，羅馬皇帝的軍隊中，“來自帝國西部的‘歐羅巴人’與東方的‘敘利亞人’有顯著不同”。甚至直到5世紀初，《奧古斯都歷史》一書中還交替使用“歐羅巴人”和“歐羅巴人軍隊”這兩個詞。在那個時候，“歐羅巴”的含義，是指軍隊和這些人所在社會的穩(wěn)固的政治結構，相對于“敘利亞”民族特性的輻輳與聚散不定的那種狀態(tài)。這是“歐洲”一詞能查到的最早的文獻記載。
隨著蠻族入侵，先后出現(xiàn)了一系列蠻族王國，法蘭克是蠻族王國的主要代表。加洛林王朝開始正式使用“歐洲”這個概念。布羅代爾認為，751年法蘭克王國建立的加洛林王朝就是第一個“歐洲”，標示為“歐羅巴，加洛林王朝的統(tǒng)治”（Europa，vel regnum Caroli）。加洛林王朝的著名統(tǒng)治者查理大帝，被后來的宮廷詩人贊譽為“歐洲之父”（pater Europae）。歐洲人逐漸具有統(tǒng)一的身份意識，則是1000年以后的事情。隨著基督教傳播和封建制推廣，“在歐洲文明和文化中出現(xiàn)了一種聚合?！薄暗赖隆⒆诮毯臀幕膬r值，以及戰(zhàn)爭、愛情、生活和死亡的準則，在各地都是一模一樣的，從一個采邑到另一個采邑，不管那里出現(xiàn)了什么樣的爭執(zhí)、反叛和沖突，都沒有什么區(qū)別……出現(xiàn)了一個真正的單一的基督教民族和基督教世界?！?/span>
后來，“歐洲”概念也曾一度浮出水面。不過，一直到文藝復興初期，該詞仍然很少出現(xiàn)在人文主義者的筆下?！皻W洲”一詞進入歐洲所有的語言并且較頻繁出現(xiàn)，則是15—16世紀的事情了。
關于西方文明的空間維度，也有復雜性的一面。西歐無疑是歐洲文明的核心地區(qū)，地理與文化是重疊的，南歐、中歐和北歐大體亦然。然而，一部分東歐國家以及俄羅斯，雖然地處歐洲卻不被認為屬于這個意義上的歐洲國家。西歐個別地區(qū)也是這樣，如西班牙被穆斯林統(tǒng)治近8個世紀，在此期間西班牙的穆斯林統(tǒng)治者從不認為自己是歐洲人，外界也不認為他們是歐洲人。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歐洲，基本是文化意義上的歐洲，近代以來更加明顯?！按蠛胶！币院螅瑲W洲移民在海外建立的國家，如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仍被認為是西方國家，即使遠離歐洲本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