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學”概念在過去二三十年中重新被激活與接受,多半同政治和經濟的發(fā)展有關:無論作為世界市場的商品,還是文化間的平衡機制,或是對全球化的反思路徑。在全球化語境中,世界文學是一個關鍵術語。其概念史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歌德是把它作為彼時不斷增長的民族主義之對立模式提出來的。他晚年倡導的世界文學,旨在揭示純粹的民族文學已經過時,如同世界文化或世界政治那樣,正在到來的是世界文學的時代。隨著冷戰(zhàn)的結束以及加速的全球化進程,世界文學概念獲得了新的現(xiàn)實意義。可是,當今對這個概念的“通脹”式運用,常常不假思索,必然使之失去銳氣。由圍繞世界文學的討論來看,它不僅是當代比較文學的主要研究對象,全球化本身也要求對這個概念有新的解讀。世界文學與全球化相互關涉,和全球化及全球性相關的東西,都可能對認識世界文學有所助益。
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學身在何處?
人們在談論“全球化”時,一般會想到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發(fā)展,特別是新的信息和傳播技術,或大行其道的世界自由貿易。然而,“全球化”實際上早就存在,至少可以說,全球化的事實由來已久。它與現(xiàn)代性的起源密切相關,這在19世紀是顯而易見的。全球化意味著互聯(lián)互通,超越國族界線。換言之:作為歷史現(xiàn)象,“全球化”現(xiàn)象早于這個詞語?!叭蚧敝f主要是從90年代的社會科學話語中借用來的,并很快成為時代的關鍵概念,而且一直很時髦。
“全球化”這個詞,讓人想到的既是解釋世界的不同思路,又是不同的經驗性現(xiàn)象和生活場景。無疑,經濟和社會方面的設想和論說是主導性的。它在20世紀80年代末“舊的世界秩序”崩潰之后顯示出的強勁勢頭,既指向地緣政治的新格局,又指向經濟的交織過程。然而,受“地球村”點化的全球化激情,不只見于社會和經濟領域,在文化尤其在文學領域,也隨處可見與全球化有關的現(xiàn)象。文學藝術也跨越疆域、緊密相連,比如信息社會和知識社會,新的空間概念,審美和文化上的雜合現(xiàn)象,當然還有對文化霸權的追求等。
同全球化的整體現(xiàn)象一樣,文化的全球化也是一個錯綜復雜的過程,帶有許多矛盾的形態(tài),分別有著不同的影響范圍和表現(xiàn)方式,沒有準確無誤的標識。人文和文化領域對于全球化的興趣頗為濃厚,也在分析各種現(xiàn)象的發(fā)展勢頭,試圖把握整個發(fā)展狀況。文學之于全球化的處境如何?什么是其參與或反應的前提條件?和網絡媒介相比,文學作為文化之主導媒介的角色早就蒙受很大折損,但文學也早就開始審視文化全球化的語義。在全球化語境中,關于世界文學的探討自20世紀90年代起被重新激活,出現(xiàn)了諸多新的世界文學設想。
晚近對于世界文學概念的再思考,主要發(fā)生在美國,如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莫雷蒂(Franco Moretti)、阿普特(Emily Apter)等人的探索。此外,還有法國的卡薩諾瓦(Pascale Casanova)。然而,關于世界文學的國際討論,似乎已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人們不再只熱衷于發(fā)展新思想,而是越來越多地對既有思想進行反思,將之聯(lián)系在一起,仔細查考各種世界文學論說之或隱或現(xiàn)的前提,挖掘其內在的卻幾乎未被重視的維度。
全球化也常常帶著輕蔑的“美國化”或“標準化”之標簽,這是新自由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瘋狂擴張的結果。在關于文化全球化的討論中,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認為不斷強勢擴散的美國文化亦即西方文化對其他國家、地域和大洲之文化的擠兌,導致人們常說的世界的“麥當勞化”“可口可樂化”或“McWorld格式化”。這些說法自然都帶著濃重的文化悲觀主義色彩。若說我們這個星球的多姿多彩才是世界文學的前提,那就必須發(fā)問:在當今這個美國化和全球化時代,世界文學身在何處?
對于在地球村實現(xiàn)早已有之的世界文學理想來說,全球化是否大規(guī)模地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必要前提?或者,全球化帶來的是威脅,突飛猛進的文化集中化和標準化會暗暗銷蝕世界文學,如德國語文學家和比較文學家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在1952年就已擔心和猜想的那樣:“在這個規(guī)范劃一的地球上,僅有一種文學文化、即便在較短時間里還有個別文學語言能夠幸免,而不久或許只有一種文學語言能夠存活下來。這樣的話,世界文學思想在實現(xiàn)之時即被毀滅?!保ā妒澜缥膶W的語文學》)
奧爾巴赫的觀點很明確:倘若一切都應變成全球的(至少在他眼中:均質的),“世界文學”這個詞語還有什么意義呢?換句話說:在全球化時代,還有什么不是世界文學嗎?
何謂歌德概念?
論說“世界文學”(德:Weltliteratur,英:world literature),人們一般會從歌德說起,人稱“歌德概念”。其實在歌德之前,“世界文學”這個詞在施勒策爾(August Schl?zer)、維蘭德(Christoph Wieland)、奧·施萊格爾(August Schlegel)那里都出現(xiàn)過。而就事理而言,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也有相關論述。然而,這個概念經由歌德才走出德意志疆土并走向世界。他在1827年1月31日和艾克曼交談時說:“民族文學現(xiàn)在已經算不了什么,輪到世界文學時代了?!?/span>
維蘭德1790年談到的“世界文學”,意為“都城品位”等,用來形容見多識廣者。自1827年起,歌德在其主編的集刊《藝術與古代》中,多次談到這個概念;1827年之后,世界文學概念打上了濃重的歌德印記。他賦予這個概念的主要含義是跨國的世界主義精神,盡管他當時談論世界文學時,主要指的是意大利、英國、蘇格蘭和法國文學。他認為,了解其他民族的文學能夠促進超越民族的理解,這一認識是很現(xiàn)代的,至今依然有其現(xiàn)實意義。
歌德早在青年時代就對異域文化和宗教感興趣,例如研讀《可蘭經》《舊約》和莎士比亞,主張不同民族之間的精神交流。歷史劇《鐵手騎士葛茲·馮·伯利欣根》(1773)和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1774)使他蜚聲國內外,這也削弱了他的愛國主義,是其世界文學概念的起始。就歷史原因而言,他的世界文學思想與時代發(fā)展有著緊密關系:拿破侖戰(zhàn)爭之后,歐洲新的政治和經濟秩序給文學以及思想交流帶來了便利,還有技術的新發(fā)展,如火車、快郵、輪船等交通工具,讓世界文學的發(fā)生不可避免。世界文學概念的這種歷史性是歌德特別重視的,卻往往是當今比較文學家們所忽略的。
德國當代文學理論權威、歌德專家蘭平(Dieter Lamping)在其論著《世界文學之思:歌德的設想及其騰達生涯》(2010)中提出,這個概念的各種現(xiàn)實化運用限制了歌德思想的作用范圍:不是指向資本主義、后殖民時代,就是指向全球化時代。這么做是否得當,實在令人存疑。至少今人對世界文學的理解不是歌德式的。有著騰達生涯的只是這個詞語,而不是歌德的思想?!陡璧伦髌啡皶藕驼勗挕返淖⑨屨卟┠蟿P普(Anne Bohnenkamp)也認為,今人所運用的這個術語,多半“與歌德對這個概念的想象幾乎沒有共同之處”。
歌德所說之“世界文學”,既不是當時的所有文學,也不是各種民族文學的經典文本,而是不同民族“相互了解,彼此理解,即使不能相互喜愛也至少學會相互容忍”的文學交流。在了解和認識域外作家和作品之外,歌德更重視的是不同民族的作家之間的直接交往、互訪和面對面的交談,見重在場,這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文學交流,也是媒介(這在彼時是書籍、報紙或書信)無法企及的。蘭平認為,此乃歌德觀點與后人觀點的根本區(qū)別;后人說世界文學,“首先是指文本,常常是唯獨文本,幾乎不談人際交往”。這在我們這個新媒體時代尤其值得回味。
歌德所期盼的世界文學是“國際交往和相互接受”,是一種現(xiàn)象、一種態(tài)度、一種行為。世界文學行為就是他喜歡說的“精神貿易”,即今人常說的對外交流。按照他的意思,世界文學當被理解為作家的相互認識,志同道合的人可以發(fā)揮社會作用,共同在文學上有所作為。對于歌德概念的這一解讀,在德國的歌德專家或“世界文學”概念史家那里幾乎是一個共識;但在外部世界,尤其是英語世界談論世界文學之領風騷的人,還有第三世界的跟風者,似乎很不了解或很不愿看到歌德概念的歷史語義,所以常常根據自己的想象自由發(fā)揮。
韋勒克在《文學理論》中對歌德“世界文學”概念的解讀,便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他說:“他[歌德]使用‘世界文學’這個名稱是期望有朝一日各國文學都將合而為一。這是一種要把各民族文學統(tǒng)一起來成為一個偉大的綜合體的理想,而每個民族都將在這樣一個全球性的大合奏中演奏自己的聲部。但是,歌德自己也看到,這是一個非常遙遠的理想,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愿意放棄其個性?!比魪暮髞淼母拍顏碚f“世界文學”,這種說法還過得去,但把它說成歌德使用的“世界文學”是靠不住的,那只能是韋勒克的遐想,或“一廂情愿”。
世界文學vs.民族文學
歐洲國家的殖民擴張在全世界盛行之時,歐洲文學便獲得了典范意義,幾乎只有歐洲文化中的大作家及其作品才算作世界文學,人們重點關注的也是歐洲這個“中心”的文學,這在歌德那里也可見一斑。世界文學經典很長時期是由歐洲中心來決定的,這一機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至今。圖書市場狀況與通常的翻譯實踐已經決定了這一點:沒有被翻譯成一種歐洲語言的作品,便沒有獲得被認可為世界文學的機會。誰解釋和運用世界文學概念,誰就在定奪這個概念的內涵和意義。關于“美的”“有價值的”文學的西方觀念,一直還在左右著文學天地。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于文學獎的頒發(fā)、對翻譯作品的選擇以及文學批評。世界文學想象是在19世紀早期民族國家形成時期發(fā)展起來的,其出發(fā)點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能力是人類的共有天賦?!笆澜缥膶W”與“民族文學”這兩個概念幾乎是同時誕生的?!懊褡逦膶W”強調差異,這也是劃分各種民族文學的理由;“世界文學”則注重所有文學的連接。因此,民族文學之中與世界文學不是邏輯二分,更應理解為互補,它們凸顯的是文學的不同方面和特征。這里就不是世界文學或民族文學二選一的問題了,而是存在于民族文學之中的世界文學。換言之,世界文學不是置身于民族文學之旁或之上,而是只能在民族文學中實現(xiàn)。倘若世界文學概念不在乎各種民族文學之間的交流,而是把世界文學置于民族文學之旁,那就和歌德的世界文學理念沒有多大關系了。
目前,世界文學概念占據著“全球文學”(global literature)國際論爭的中心,這首先關乎不再基于國族運行的當代文學。對于文學研究來說,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告別從前那種對于各種單一語言的民族文學的比較實踐。和以往歐洲中心主義一再吹噓的所謂歌德的世界文學概念不同,人們開始針對全球化的附帶傷害而努力尋找歌德概念之世界主義傳統(tǒng)的積極意義。當今世界許多地方所崇尚的世界文學概念,不僅意在描述全球化所改變的世界,而且志在對其進行批判性干預,就像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努力的那樣,致力于人類文化遺產的全球合理分配。
今天的世界文學概念包含兩個在方法論上不總是涇渭分明的觀點,即品質和數量上的界定:要么把“世界文學”定義為“精品”,一部作品無愧于被納入世界文學,關鍵是作品卓越的藝術價值及其在世界范圍內對于文學發(fā)展的影響;要么從數量上將之理解為世上所有文學,聽來普泛而中性。但后一種界定原則過于寬泛,或許只是幻想而已,因為需要評估的文學作品數量太多。依托于品質界定的出發(fā)點是,僅憑一部作品的國際傳播,還不足以支撐其世界文學的屬性。世界文學當為人類經驗和特征的總合、上乘之作的匯聚,即基于標準價值判斷的“世界文學經典”。廣泛傳播的上乘之作一般會被視為世界文學,作品呈現(xiàn)的語言、社會、政治等現(xiàn)象,在某種程度上與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有關。至少就理想情形而言,世界文學本當是全球化的。但碰到什么作品可被算作世界文學的問題,這個概念就不好處理了。何況還要顧及特定作品由時代和地域特征所決定的產生條件。因此,單憑“經典”來說“世界文學”不是沒有問題的。
不同國族和人民對于特定文學之意義的看法,取決于不同的文化。比如,除了專門領域的專家或者學生,中國文學、印度文學或非洲文學在西方幾乎無人關注,基于歐美視角來評判這些文學的意義和價值并非易事。想要就普遍認可的范疇達成共識,確認哪些作品可被歸入世界文學,也不是容易的事。無論如何,法國比較文學家艾田蒲(René étiemble)在二戰(zhàn)之后提出對世界文學概念做根本性修正,批評依據品質來評判世界文學是歐洲中心主義的,在今天依然有其現(xiàn)實意義?!。ㄗ髡?/span>單位:北京師范大學)